除了摔月牙板請示神明的儀式,兩個村派出的村民代表還共同抽了簽--上上簽。解簽師傅手一揮,"這是大好事,你們從今天開始,回去就能通婚了。
破除婚禁前,月亮埔和梧山村的村民代表去關帝廟抽簽問吉。受訪者供圖
兩塊紅色的月牙形竹板"啪、啪"摔在地上。一正一反,連續(xù)起落三次--"神明同意了!"
從村里趕到30公里外關帝廟問祖的20多名村民代表,這才算徹底解開了"婚禁"的心結。
15天后的5月1日,在一場雙方村民共同見證的儀式下,福建南安市美林街道月亮埔村和梧山村長達300年不通婚的舊約宣告廢止。
在閩南,不少村莊仍保留著延續(xù)上百年的婚禁舊俗。按民史專家的考證,婚禁多起緣于清朝中期至末期,因村級管理薄弱,多山少田,生活資源匱乏,家族常起爭端,很多村莊立誓不與對方通婚。
而近年來,在經濟發(fā)展和新的社會風尚影響下,婚禁的舊俗正在被逐步破除。
"上上簽"
王兵與傅瑤,成為梧山村和月亮埔村300年來第一對自由戀愛結婚的男女,打破了兩村"互不嫁娶"的陳規(guī)。
有近6年的時間,王兵與傅瑤的婚姻被村里人稱作"暗婚"。
他們的婚禮低調簡單,迎親儀式是在酒店內搞的,沒有放鞭炮,沒有擺酒席。
今年3月,梧山村老人協(xié)會會長王蹺鼻跟兩村村民吃飯時,談到了婚禁。有人舉了因為禁婚,女方不得不打胎的例子,還有人提到王兵傅瑤一家,作為兩村第一對"暗婚"夫妻,家里生意不但越做越大,還"生了兩個兒子"。王蹺鼻一拍桌子:"這事得趕緊辦了。"
王蹺鼻76歲,白發(fā)爬滿頭。他20歲開始當生產隊長,后來成為村委會副主任,因為辦事公道,德高望重,被選舉為村里老年會會長。
電話打到隔壁月亮埔村傅梓芳家里。傅梓芳是前任村委會主任,去年,他剛就任月亮埔老人會會長,"很希望在任上做出點實事"。
傅梓芳趁著晚上在村里走訪。茶盤擺上,清亮的鐵觀音端在手里,"說起開解婚禁,大家都說好"。
按當?shù)仫L俗,人同意了,神明也得同意。
在梧山和月亮埔,走不多遠,擁擠的新建樓房間,就出現(xiàn)一座閩南特有的紅磚厝。燕脊飛檐,屋脊和高高翹起的屋角上,彩繪的游龍拱衛(wèi)著廟宇。
這是上百年來閩南獨特的地域文化。村民建起兩層到十層不等的新房,家家戶戶辟出風水出眾的位置,供奉著觀音菩薩、地爺、關老爺。村民認為,各路神明各司其職,保佑著生活的順遂。
除了摔月牙板請示神明的儀式,兩個村派出的村民代表還共同抽了簽--上上簽。解簽的師傅手一揮,"這是大好事,你們從今天開始,回去就能通婚了。"
村民代表抽得得上上簽。新京報記者李興麗 攝
為了讓村里人信服,簽面被拿回去,供村民們傳閱。
5月1日上午9時,是傅梓芳和王蹺鼻等人選定的良辰吉日。地點選在梧山村的防堤路上。這是兩村交界處,當年路面從4米拓寬至10米,曾占用了月亮埔村民的耕地,但并無人要求補償。"這是兩村村民交情的見證"。傅梓芳說。
"百年恩怨化云煙,兩村婚娶成坦途。"十幾條條幅鋪滿了村莊。供桌上請來了萬公媽。這個傳說中撫慰千名抗清將士亡魂的萬公媽,成為兩村都信服的神明。
豬腳、魚、雞,蘋果、香蕉,供品擺滿了桌面。
9時整,傅梓芳和王蹺鼻共同燃起三炷香,在村民的叫好聲中,跪拜祈福。這一天,王蹺鼻專門穿了件嶄新的白色襯衫,他拿著話筒有些激動:"以前朋友兄弟一起出門賺錢,現(xiàn)在在家,我們也(可以)變成朋友兄弟了。"
鞭炮聲中,兩村300余年的婚禁成為了歷史。
梧山村老人會會長王蹺鼻在"破冰"儀式上講話。
延續(xù)幾百年的"毒誓"
月亮埔和梧山不通婚的"毒誓"要追溯到300年前。
"大致就是因為爭奪一條從山上流下來的坑溝水源作為灌溉水。"5月9日,傅梓芳指著村莊不遠處的一條溪流解釋。最初幾家?guī)讘舻臓巿?zhí),發(fā)展成兩個村,甚至兩個姓氏的爭端。
月亮埔以傅姓為主,自明末清初從中原遷來泉州,已發(fā)展到35氏,大約2000多人。梧山村以王姓為大姓,人數(shù)有近3000人。
梧山村的老人王孔雀記憶最清晰的一次沖突發(fā)生在1967年。村里16歲以上的壯丁守住了水源的一側,另一側是月亮埔的傅姓人。對戰(zhàn)甚至引來了晉江等地同姓的宗親趕來壯聲勢。上千人,對峙了兩天兩夜,"鳥槍、土炮都用上了,不過都是朝天開,并沒有傷到人。"
最后,政府出面結束了對陣。次年還組織兩村開聯(lián)誼會,化解矛盾。"從那時起,兩村就恢復正常交往了。"傅梓芳說,但婚嫁一直是忌諱。
在閩南,類似情況還發(fā)生在泉州晉江、南安、惠安等地,有部分村莊仍存在兩村或兩姓互不通婚的舊俗。
與月亮埔和梧山村鄰近的金枝、玉葉兩村,到現(xiàn)在就仍然不通婚。金枝村老人會會長楊水火說,金枝村全部村民都姓楊。根據(jù)楊氏族譜,他們從河南固始遷入泉州,目前全村3600多人。
三百多年前,一個金枝村的女人把娘家的山契帶到了玉葉的婆家,幾經交涉不愿交還。金枝村的老祖宗點上三炷香跪地發(fā)誓,絕不再和玉葉村通婚。
在金枝、玉葉、梧山、月亮埔,很多年輕人甚至中年人都不清楚婚禁的由來。
"現(xiàn)在不通婚的禁令,大都源自明清時期,解放前比較普遍。"閩南科技學院副教授王安群解釋,那時村級管理松散,主要依靠"公親",即鄉(xiāng)紳自治和調節(jié)。解放后這種禁令幾乎沒有再發(fā)生,但也一直沒有完全破除。
歷史上可查的現(xiàn)實因素是,閩南不少宗族從各個地方家族式遷入。繁衍生活需要資源,從個體的爭奪,演變成整個宗族的械斗。"想要打破陳規(guī),要面臨極大的壓力,甚至成為眾矢之的,這是禁令難除的一個重要原因。"民俗專家傅孫義說。
"老祖宗流傳下來的毒誓,老人不解開,沒人敢冒犯。"村民們說。
傅梓芳介紹兩村曾經械斗的地方。
女兒"私奔" 父親"從"了
至今,王兵和傅瑤是梧山和月亮埔間唯一打破禁忌的人。
5月1日,傅氏家族微信群里刷屏的消息鼓舞了傅瑤。
傅瑤27歲,大大的眼睛,齊劉海兒。她和丈夫王兵在貴陽做生意,聽到傳言忍不住給母親打了個電話"確認信息"。
月亮埔和梧山的孩子上中學時,都進了附近的東溪中學。傅瑤和王兵從初中時相識,到大學一直保持聯(lián)系。醫(yī)專畢業(yè)時,按照父親的規(guī)劃,學助產的傅瑤,應該到泉州一家醫(yī)院的產科當醫(yī)生。
但她選擇了和王兵"私奔"去貴陽。
逃跑的原因傅瑤的父親至今記得:"就是怕家族不同意,拆散他們。"他買了機票追到貴陽。在女婿盛滿水暖用具的店面里,他輪流和女婿、女兒、親家談話,談完還是不敢拆散。他三個孩子,傅瑤是老大,也是唯一一個女兒,想來想去,最后從了--"硬拆了,以后不幸福怎么辦?"
2011年,傅瑤在家人忐忑的心情中出嫁。
沒有常人鞭炮齊鳴,隆重的迎親場面。父親在南安大酒店開了兩間房,讓女婿直接到酒店把她接走。
結婚6年,傅瑤已經是兩個男孩的母親。全家只在每年春節(jié)返鄉(xiāng)半月。南安建材、水暖業(yè)發(fā)達,他們在貴陽經營石材、馬桶和其他水暖產品生意。村里人提起她家都說"生意做得好,兩個兒子有福氣。"
在傅瑤之前,曾有人想當"第一個吃螃蟹的",但都以失敗告終。
家住月亮埔村口的傅忠成,今年63歲。1997年時,他在村里做木匠,看上了梧山木匠家的姑娘想結為親家。傅忠成騎著車子,找到梧山村的老書記,想打破舊約做第一對通婚的人家。沒想到,老書記手一搖,態(tài)度堅決:"沒人敢開這個頭。"
梧山村村民王子忠介紹,更早之前,月亮埔村書記的弟弟也曾想娶梧山的媳婦。村里老人見到他就罵,"不能不顧老祖宗留下的誓言,讓全村人遭殃。"最后只好作罷。
村民們說,因為此前梧山的婚禁,他們這一代人結婚時,媒人都自動規(guī)避,不介紹月亮埔的媳婦。
梧山村的一處祖屋。
而周圍村子那些偷偷成婚、生活不順的家庭,則被視作遭受詛咒的代表,成為威懾后來者的鮮活事例。
幾個村之間流傳的一個不幸的故事是:20多年前,隔壁金枝村的一個姑娘,嫁給了玉葉村的一個啞巴。而剛剛修通的火車,撞死的第一個人就是啞巴。
按村民們的說法,有的女方已懷上身孕,但在禁婚陳規(guī)的約束下,不得不墮胎。再好一點的情況是,即使家境不錯,在重男輕女的風氣下,生不出兒子,也會被視為遭受懲罰的表現(xiàn)。
"越來越多的人不再受老思想的影響"
距離1967年梧山和月亮埔兩個村莊的械斗,已經整整50年了。傅梓芳對彼時生活的印象是喝不夠的"米糊糊"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,月亮埔做起茶葉和石材生意,生活才逐漸改善。
"以前是賣米的,現(xiàn)在是買米的。"傅梓芳套用村里的話說,日子確實跟以前不一樣了。
2002年前后,包括月亮埔在內的7個自然村建起鞋廠。十幾年間,僅玉葉村最多時就有100多家鞋廠,外來人口多達1.5萬。各個村之間,道路拓寬升級,村民合伙辦廠,村莊間翻新的房屋也慢慢越過了村界。到近兩年,鞋廠飽和,尿不濕、衛(wèi)生巾的工廠開始出現(xiàn)在村里。
變化來得應接不暇,"村和村之間交往密切,很難找到以前那種明顯的界線了。"傅梓芳說。
晉江支流東溪在月亮埔和梧山兩村交界的水田里s狀穿過。村民翻新的樓房一家挨一家,犬牙交錯,包圍了綠油油的稻田。一眼望去,除了祖屋和宮廟,村子里幾乎看不到老舊房子。新嶄嶄的房子,外立面貼滿瓷磚或白色大理石,羅馬柱撐起半圓形的陽臺。天上白云流過,搭著腳手架正在建設中的房子傳出叮當作響的聲音,像在提醒來者,村莊還在迅速發(fā)展。
曾經引發(fā)村莊沖突的水源,如今已被路旁的工廠掩蓋。鞋廠的招牌擠滿了視線,玉登、足豪、捷步……玉葉村變成了南安的一座"鞋城",超市、手機專賣店等各種店面幾百家,除了呼嘯的貨車,三路公交每天在村里穿梭。
隔壁的梧山村,除了制鞋,村民還把水暖生意做到了全國。去年落成的一座王氏祖屋里,懸掛著來自成都、昆明、貴陽各地商會送來的牌匾。
5月9日,王蹺鼻領著記者去看在建的一座新祖屋。剛剛打起的地基上,幾位工人在卸沙。在不到五百米地方,另一個祖屋去年剛剛落成。"花了將近一百萬"。
盡管新建的祖屋富麗堂皇,但王蹺鼻和傅梓芳很明顯地感覺到,鄉(xiāng)族舊約的約束力在下降。"大家對土地的依賴少了,都忙著出去做生意,越來越多的人不再受這些老思想的影響。"
現(xiàn)在,宗族權責更多時候限于村內的公益事務。村里修路、蓋活動場所,他們擁有極強的號召力,建祖屋、修族譜,"捐十幾萬、幾十萬的都有。"
王蹺鼻和傅梓芳在儀式上跪拜祈福。
"金枝"何時配"玉葉"
開完破除婚禁儀式,梧山和月亮埔村民最愛說的一句話是,"時代變了。"
按媒體報道,在閩南,破除婚禁的情況越來越多。
2007年,晉江東石鎮(zhèn)蕭下村與井林村在當?shù)劓?zhèn)政府的支持下,共同建起了一座和諧亭,宣告結束兩村百年來互不通婚的恩怨。
2012年11月,晉江安海鎮(zhèn)浦邊村和莊頭村的老人協(xié)會會長在村民代表見證下握手,宣布破除幾百年來兩村互不通婚的規(guī)矩。2014年冬天,安海鎮(zhèn)下轄的8個自然村聯(lián)合發(fā)布公告,廢除400多年前先人定下各村互不通婚的陳規(guī)。
別的村都在紛紛開禁,但"金枝"和"玉葉"兩村還沒通婚。
"現(xiàn)在只差一個帶頭的人,"金枝村老人會會長楊水火認為,村民都是希望破除此前延續(xù)下來的舊約,但當年的誓言是祖輩跪地起誓,如今靠兩村私下破除,面子上講還有困難。"領頭人需要是高一級的政府來出面,然后再按照宗族規(guī)矩問祖求簽,舉辦破除儀式。"
"破除婚禁是移風易俗,樹立社會新風尚。我們非常樂見其成。閩南地區(qū)宗族文化影響深遠,這個事情我們以尊重村莊意愿為主,如果他們有破除的意愿,政府一定會積極推動。"南安市宣傳部林志東說。
美林街道老體協(xié)主席王建社則表示,近期將開展走訪調查,了解街道仍有哪些村存在不通婚的情況,征求村民意見。"如果大家都有意愿破除互不通婚的陋習,我們將盡一份力量。"
月亮埔和梧山的儀式,讓傅瑤在6年后獲得某種慰藉。五六年不聯(lián)系的同學打電話問她,新聞里講的"為愛抗爭"的人是不是她,紛紛給她祝福。
"一直就覺得婚姻自由是理所應當?shù)?,現(xiàn)在終于算是心理上獲得支持了。"5月2日,她看到老家的新聞時,把鏈接發(fā)給了父親。
"堅持就是勝利啊!"她在微信上寫道。
(編輯:愛娣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