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鍋燒水、揉面醒面、熬制牛骨以及雞骨湯……馬順慶與母親、弟弟、姐夫四人要一直忙活到中午11點左右，才能正式接客。

2018年是馬順慶第一次走出大山，他從青海省化隆回族自治縣（以下簡稱“化隆縣”）甘都鎮(zhèn)甘都街村出發(fā)，乘坐大巴車去西寧，然后顛簸36個小時，乘坐綠皮火車的硬座來到無錫“投靠”開拉面店的舅舅。

1988年8月，化隆人韓錄在廈門支起一個牛肉拉面攤子，成為化隆縣第一個走出去“吃螃蟹的人”。如今，拉面小店如雨后春筍一般，遍布全國各地。

據(jù)官方統(tǒng)計，作為“拉面產業(yè)”的輸出大縣，化隆縣共有11萬人從事拉面行業(yè)，共計開辦1.8萬家拉面店。如今的化隆縣城很安靜，街道上來往車輛稀少，縣城內甚至沒有一家電影院，大多數(shù)青年勞動力都在外從事拉面產業(yè)。

化隆縣的“蝶變”同時也影響了周邊區(qū)縣。海東市地方品牌產業(yè)培育促進局的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截至2023年12月底，海東市開拉面店總戶數(shù)達2.83萬戶，從業(yè)人員16.84萬人，累計實現(xiàn)經營性收入160.26億元、利潤55.55億元、從業(yè)人員工資性收入61.89億元。

拉面已成為當?shù)馗幻窆こ痰囊粔K“金字招牌”。如今的化隆縣更流傳著膾炙人口的“順口溜”——化隆老百姓靠著一碗面掙了票子，育了孩子，換了腦子，練了膽子，拓了路子，演繹現(xiàn)實版的“五子登科”。

“親幫親、鄰幫鄰”走出去

在陌生城市開小店，馬順慶一家人的底氣與信心從何而來？無論是“親幫親、鄰幫鄰”的環(huán)境氛圍，還是化隆縣政府為他們解決貸款開店、幫他們脫貧致富的決心，這些都成為他們愿意“出來闖闖”的動力。

自古以來，當?shù)鼐陀谐悦媸车膫鹘y(tǒng)。2012年，考古人員在位于青海省民和回族土族自治縣的喇家遺址發(fā)現(xiàn)了4000年前的面條，這也是迄今為止發(fā)現(xiàn)的世界上最古老的面條。

趁著生意閑暇時，馬順慶掐著指頭算了一筆賬。一碗牛肉面的售價為10元；一斤牛肉將近40元；菜籽油價格每桶原為220元，如今價格回落至170元；大豆油相對較為便宜，一桶為150元；面粉從120元降至90元。平均下來，馬順慶的小店一天的營業(yè)額為1500元，毛利潤約35%。換句話說，經過一天辛勞，馬順慶一家能賺500元。

1987年出生的化隆小伙高文才也在無錫開了一家拉面店。這家拉面店外觀不算起眼，狹長的經營空間內，能容納20多人就餐。

一到飯點，這家小飯館的生意就像剛出鍋的面條一樣，熱氣騰騰。

來自甘都街村的高文才兄弟三人都在經營牛肉拉面店。因為生意做得好，他們帶著更多親朋好友走出來?！按謇镆呀浻泻芏鄳魜頍o錫開拉面店，他們生意好，我們才有信心來！”高文才說。

當初，高文才家只有幾畝小麥地。兄弟三人正長身體，飯量大，家人只能出去向鄰里親朋借糧度日。

2003年前后，高文才發(fā)現(xiàn)，在貴陽開拉面店的村民回村后都蓋了新房，新買的桑塔納小汽車開進村子，村民們很是羨慕。

于是，高文才花了253元坐火車來到無錫。在那里，他的堂兄弟經營著30多平方米的拉面店，已在當?shù)卣痉€(wěn)腳跟。

學習了3個月手藝，高文才讓家里把拖拉機賣了3000元，加上跟親戚借的5000元，“咬咬牙”租下一間50平方米的小門面，開了一家拉面店。

僅僅一年零3個月，高文才就還清欠款?！爸挥欣相l(xiāng)或者親戚介紹，我們才感覺放心?！备呶牟呕貞洠谔K州經老鄉(xiāng)轉讓開過一家牛肉拉面店，當時轉讓費就6萬元。

這些年，高文才的拉面店生意逐漸紅火，他還攢下錢在無錫買了房，把孩子們接到無錫上學。他在甘都街村的老宅裝修一新，豪華的沙發(fā)擺放在客廳里，家里油亮的木地板與天花板上的花紋遙相呼應。大院里停著的那輛白色寶馬越野車，是他們“身份的象征”。

“拉面護照”和“通關文牒”

“拉面護照”是很多化隆人記憶中不可磨滅的記憶。2003年前后，化隆政府為鼓勵老鄉(xiāng)們走出去，為開拉面店的老鄉(xiāng)們頒發(fā)“拉面護照”和“通關文牒”。“拉面護照”其實就是經營許可證。由于充分考慮到拉面人四處奔波、極難長時間在固定場所經營的情況，化隆縣工商部門在這張經營許可證的經營場所欄中填寫的是“國內流通”。

拉面店主馬真回憶，他拿著這張證件走南闖北，很多時候，各地政府工作人員也不清楚什么叫做“國內流通”?，F(xiàn)實中，“通關文牒”卻起了大作用。

這份文件其實是時任縣長馬吉孝起草的一份證明。證明上寫著：懇切希望全國各地各級政府和有關部門對勤勞、勇敢、貧困的化隆人民給予優(yōu)惠和照顧，并真誠地感謝您的關心和支持。

在證明結尾處，化隆縣委縣政府、公安、就業(yè)、計生、扶貧、民政、教育、林草等8個部門的公章，赫然在列。

馬真表示，各地的工商人員拿著經營許可證詢問情況時，他總會將“通關文牒”拿給他們看。一時間，這些工作人員都會很好奇，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小店，證明文件上竟需要8個單位的公章。

“有了這兩樣寶貝，溝通起來基本上沒什么困難，我們還會受到一些照顧?！瘪R真說。

盡管現(xiàn)在“通關文牒”“拉面護照”早已停發(fā)，但對于前兩代拉面人來說那是他們出去闖蕩時一輩子難忘的記憶。

在化隆縣政府有一個部門叫做地方品牌產業(yè)培育促進局（以下簡稱“品牌局”）。單位的職責就是，通過設立駐外拉面經濟服務辦等多種方式，幫助化隆人在所在地進行拉面創(chuàng)業(yè)，幫他們排憂解難。

化隆縣品牌局副局長馬春云告訴記者，最高峰時，全國有60多個城市設有他們的辦事處。如今，他們依舊在上海、蘇州、無錫等45個城市設有辦事處。目前，他們已在全國各地建立了18個流動黨支部，外出務工流動黨員達到739人。

化隆拉面人多數(shù)是少數(shù)民族同胞，最初幾年，其中很多人不會寫漢字，甚至不識字。出門在外，這些拉面人少不了和所在地城管、市場監(jiān)管、工商等部門工作人員打交道。

為了從根源上解決這一問題，提高大家對化隆人的印象，辦事處發(fā)揮了重要作用。他們時常背著一個公文包，包里揣一個公章，來往于各拉面店之間，為店主們檢查合同上的文字與事實是否相符，積極宣傳當?shù)卣摺?

回報家鄉(xiāng)

拉面人韓光遠逐漸將目光瞄向調料與農產品生產方向，他的產業(yè)幾乎覆蓋了整個拉面產業(yè)鏈。1997年退役后，韓光遠跟著表兄弟來到廣州。

一開始，他把店選址在機場附近，因為那里人流量大。而他發(fā)現(xiàn)，20斤拉面調料能賣360元，“食材利潤遠高于拉面利潤”。

他從源頭市場購買調料后，在中央廚房內進行加工，然后再配送到各門店。“中央廚房”能保證食材的口味統(tǒng)一。隨著珠三角拉面店數(shù)量攀升，他的業(yè)務逐漸增多，拓展至深圳等地。

11年前，韓光遠再次作出讓人意想不到的決定——回鄉(xiāng)創(chuàng)業(yè)。目前，他手中有多個青藏高原農產品系列品牌。他的公司一年生產糧油3000噸左右，特色農產品300噸左右。

化隆縣提供的2023年的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化隆縣“拉面人”返鄉(xiāng)創(chuàng)辦的企業(yè)有473家，吸納就業(yè)7091人，實現(xiàn)銷售收入16.54億元，利潤5.73億元，務工人員年收入3.19億元。

眾所周知，拉面產業(yè)撬動了當?shù)氐囊欢a融合發(fā)展，也帶動青海的牛羊養(yǎng)殖、小麥油菜種植、電商平臺、倉儲物流配送等20多個行業(yè)。

在化隆縣，很多村莊因為村民外出務工開拉面店，成為空心村。

1984年出生的韓君是化隆縣甘都鎮(zhèn)東一村黨支部書記。2021年1月上任以來，他主要工作就是鼓勵一些經濟困難的家庭走出去從事拉面行業(yè)，以此改善家庭經濟。

村里的90后小伙馬福清家中經濟狀況一直不好。韓君發(fā)現(xiàn)，馬福清非常愿意吃苦，就鼓勵小伙子出去闖一闖。但對馬福清來說，資金成了最大難題?？紤]到馬福清家庭的實際情況，當?shù)氐你y行審批貸款存在一些麻煩。

讓馬福清沒想到的是，韓君當機立斷，拿出村支書的任命書找到銀行。“我用村支書的身份，給馬福清擔保，如果他還不上錢，就我還！”

在韓君的擔保下，馬福清第一筆啟動資金5萬元到位。很快，馬福清青海牛肉拉面店在廣州開業(yè)。沒讓韓君失望，貸款不到一年就還清了。如今，馬福清在廣州的拉面店更大了，生意更好了。他始終沒有忘記韓君的幫助，時常發(fā)微信向韓君匯報拉面店的進展。

37歲的馬二不都也是堅持返鄉(xiāng)的拉面人。他善于學習，在浙江開過店的他，能說一口流利的浙江話。如今，他回村成為群科鎮(zhèn)灘北村黨支部書記。

2015年，馬二不都成立種植養(yǎng)殖專業(yè)合作社，開始養(yǎng)殖牛羊。當時還有24戶較為困難的家庭，成為最早“入伙”的那批人。24戶、共77人、每年10%的分紅……參與合作社后，這些困難群眾每人都能拿到分紅5000元。靠著幫助村民致富增收，馬二不都收獲了大家的信任。

路在腳下

今年38歲的韓玉良是化隆縣遠近聞名的企業(yè)家。企業(yè)供應菜籽油、拉面湯料等產品。

從2002年跟著哥哥前往上海打拼開始，韓玉良輾轉寧波、內蒙古多地，走南闖北的他更加堅定要打造一個屬于自己的品牌。后來，他在北京與朋友合伙開設連鎖拉面店品牌——西北樓。

如今，他的拉面連鎖店已有近百家，共雇傭了近千名員工。

經歷新冠疫情，韓玉良開始轉型，他將目光瞄準調味品制作?！伴_一家拉面店，熬湯是關鍵?！币郧伴_店，拉面人像抓中藥一樣，拿著配方單子去調料批發(fā)市場買調料。花椒、胡椒、草果等20余種調料缺一不可。有時候調料賣光了，他們還要去更遠的地方購買。

為什么不直接制作現(xiàn)成調料包裝好售賣？說干就干，韓玉良將工廠設在青海省海東市平安區(qū)。

其實，每個化隆的夫妻店、家庭店店主心中都有一個品牌夢。2020年，拉面產業(yè)被資本盯上，很多投資人涌入面食賽道，融資熱潮在2021年年底到了高潮。一時之間，夫妻店和品牌連鎖店，誰更具有抗壓性，也成為拉面人熱烈爭論的話題。

面對資本的沖擊，更多像馬順慶這樣的拉面人還是充滿信心。他認為，當不可控因素來臨時，連鎖店、品牌店會因高昂的房租與用工成本支撐不住。而夫妻店則幾乎沒有用工成本，相對來說房租也較為便宜，甚至可以不怕吃苦堅持24小時營業(yè)，夫妻店有更強的抗壓性?！氨热缫咔橹螅钕聛淼拇蠖嗍欠蚱薜?。”

另一種觀點則認為，連鎖店有更大的規(guī)模，更好的品牌效應與衛(wèi)生環(huán)境。在同樣的情況下，能賣出更高的客單價，以及吸引更多的顧客。這本身就抵消了一部分本應面臨的風險。連鎖店背后還有伙伴或品牌支撐，有著更大的資金支持。

“壓力越大，風險越高，獲得的利潤也會隨之上漲?！睂τ趯幭纳鐣茖W院民族研究所專家保宏彪來說，他很看重這批開拉面小店的年輕人。一般來說，去往東南沿海或其他地方出差的少數(shù)民族同胞，基本還是堅持吃青海人開的拉面館?！斑@些年輕人包容、堅韌、勤勞，希望他們在共建‘一帶一路’倡議下的全球化分工、產業(yè)鏈協(xié)作過程中，發(fā)揮更積極的作用?！?

江蘇省社會科學院社會政策研究所、區(qū)域現(xiàn)代化研究院副研究員楊秋月認為，化隆的拉面生意，是“同鄉(xiāng)同業(yè)”的典型代表，即老鄉(xiāng)之間依靠社會網(wǎng)絡（親緣、地緣等），“一人帶一姓、一姓帶一鎮(zhèn)、一鎮(zhèn)帶一縣”，壟斷某一類生意的社會現(xiàn)象?！巴l(xiāng)同業(yè)”對于促進城鄉(xiāng)流動、農民致富都有積極作用，但也面臨新形勢下的新挑戰(zhàn)。幸運的是，化隆縣政府早早關注到這個問題，從品牌打造、政府背書、政策支持、人才回流等方面，探索“人、鄉(xiāng)、業(yè)”相融的“本土現(xiàn)代性”發(fā)展模式，厚植產業(yè)生態(tài)土壤，為鄉(xiāng)村振興和城鄉(xiāng)融合發(fā)展提供了一種“化隆方案”。

 (編輯:映雪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