劃重點:
- 1“單王”孔先生確診消息曝出的前三天,李亮剛做完核酸檢測,等待過程忐忑不安,直到看到陰性結(jié)果才長長舒了口氣。當天,他花6元錢買了一瓶啤酒,兩只雞爪,自顧自慶祝了一番。
- 2同行的確診,讓李亮再次感受到那種恐懼。第二天出門接單時,他耳朵上掛著的口罩,從一個變成了三個。確診的孔先生和戴三個口罩出門的李亮,都是全國600多萬外賣騎手中的一份子。
- 3疫情之中,作為“城市里的毛細血管”,騎手們過街串巷,既能解決居家者的一日三餐,也為他們減少了四處流動帶來的感染風險,而這種減少,實際上是騎手自己把風險承接了過去。
那一天,27歲的北京外賣騎手李亮被嚇得不輕。
6月23日,北京疫情通報確診病例中有一位47歲的騎手孔先生,聽到消息那一瞬,李亮腦中立馬浮現(xiàn)出一個畫面:一位50歲上下的新冠患者,臨死前拼命想要呼吸,懷著溺水者一般強烈的求生欲,足足掙扎了一分鐘,直到最后死亡。
那是身在武漢的昔日戰(zhàn)友傳來的視頻,死者是戰(zhàn)友的父親,時間是3月28日凌晨2點40分。那是疫情蔓延兩個月以來,李亮受到的最直觀的沖擊??赐暌曨l,他哭了很久,“活生生被憋死的?!?
同行的確診,讓李亮再次感受到那種恐懼。第二天出門接單時,他耳朵上掛著的口罩,從一個變成了三個。
確診的孔先生和戴三個口罩出門的李亮,都是全國600多萬外賣騎手中的一份子。疫情之中,作為“城市里的毛細血管”,騎手們過街串巷,既能解決居家者的一日三餐,也為他們減少了四處流動帶來的感染風險,而這種減少,實際上是騎手自己把風險承接了過去。
孔先生和李亮,以及他們所代表的騎手身上,折射了疫情中很多普通人的人生故事。
他們都有自己的關(guān)切,像孔先生,每天工作14個小時,送50個外賣單,然后騎電動車接妻子回家。
他們手??谕?,不能失業(yè),新冠病毒雖然可怕,但比起被感染的遙遠和不確定,每天跑多少單,掙多少錢才是最迫近的。
△ 2020年6月19日,北京西城展覽路。來源:人民視覺。
“單王”孔先生確診之后
說起孔先生確診,李亮有些后怕?!八惶焖?0單,至少接觸了50個顧客,還有中間的商家,其他騎手,這個范圍太大了?!?
消息爆出的前三天,李亮剛在平臺的安排下做完核酸檢測,等待過程忐忑不安,直到看到檢測單上寫的是陰性,他才長長舒了口氣。得知結(jié)果當天,他花6元錢買了一瓶啤酒,兩只雞爪,自顧自慶祝了一番。
6月23日,李亮兩個小時內(nèi)接了12個電話,父母、奶奶、妹妹、妹夫、姑姑、舅舅……家里只要是有電話的,都打過來了,原來家人看到新聞?chuàng)钠鹚陌参?,紛紛打電話關(guān)照,同時催促他回去。
李亮老家四川成都,去年早早買了回家的火車票,但臨近春節(jié),收到鐵路局消息,疫情期間不通路,車票錢全額退還,他無奈只有在昌平出租屋里過春節(jié)。年三十晚上,兩瓶啤酒,一只豬蹄,權(quán)當年夜飯。
新冠疫情首次爆發(fā)以來,北京應急響應級別先定為一級,而后調(diào)整為二級,再然后是三級,6月再由三級調(diào)整為二級。李亮陰差陽錯地“踏準”了調(diào)整的節(jié)拍,將回家的時間延后了近半年——三次準備回成都時都被告知說不行。
孔先生確診后,和李亮一樣自行調(diào)高警戒的騎手不少?!熬湍锰锢蠋熂t燒肉來說,解封期間外面最少停著6輛車,后來就沒了,騎手之間至少保持20米距離。以前是5、6個人湊一塊抽煙說話,那兩天結(jié)果沒出來,都自覺地離得很遠,車停門口,鑰匙都不拔,拿到餐就走。”
平臺的時刻提醒也讓氛圍緊張起來:要求騎手每天把健康綠碼發(fā)群里,發(fā)口罩,提醒不扎堆,通過“微笑行動”(美團平臺的一個檢測系統(tǒng),騎手按系統(tǒng)提示拍視頻)每日多次檢查騎手是否戴口罩。
當然,也有騎手更關(guān)注接單。
聽到孔先生確診的消息,24歲的王鵬第一反應是,“這是個‘單王’,一天400元收入打底,就算隔離14天,也有這個經(jīng)濟實力(耽誤)?!?
“單王”是一個區(qū)域接單最多的騎手,通常意味著連續(xù)一個月,每天跑夠50-70單。每個區(qū)域20來個騎士,也就前面6、7個爭1個單王。
“單王”一月一封,會受到系統(tǒng)的優(yōu)待?!罢麄€片區(qū)的單子優(yōu)先分給他,然后才是我們。”王鵬說。
孔先生確診使得王鵬所服務的回龍觀片區(qū)受到波及?!坝兄{言說他在回龍觀活動,其實差得遠,距離太遠的單子不掙錢,我們不過去,那邊的騎手也不會過來。”
但流言的效果依然顯著。“平時從上午的10點到晚上的10點,單子都不間斷的,一分鐘一個,特別多。今天(6月28號)我跑回龍觀,運氣好的話十幾分鐘來一單,運氣不好的話,半個小時、一個多小時都不來?!蓖貔i說。
△ 2019年美團在職來源于國家建檔立卡貧困戶的外賣騎手月收入分布,圖源:《2019年外賣騎手貧困報告》
疫情、投訴、罷工與諒解
王鵬在疫情最嚴重時也沒有停工,春節(jié)回山西老家待了五天后就返京上崗了。他說,壓根兒就不回家過年的騎手也很多,春節(jié)期間單價高,獎勵多,“高峰期一個月掙七八千,再努努力一個月就能一萬多?!?
單子多,與顧客的摩擦也多。2月份的某天,他一天之內(nèi)收到兩個投訴,均來自同一單,那位顧客上午投訴了不解氣,下午又追加。彼時小區(qū)封閉,王鵬致電讓顧客下來取餐,對方?jīng)]說什么就下來了,但取餐時輕輕地說了句,“你就不怕被投訴嗎?”
一個投訴罰款500元,兩個1000元。跟分包商的領導解釋后,領導發(fā)“善心”,總共只罰了他100元。
還有一次,顧客拒絕下樓取餐,王鵬解釋保安不讓騎手進,對方說,“我不管,配送是你們的事”。王鵬很氣憤。但氣消后,他表示也能理解,“有些小區(qū)的外賣取餐點設得不合理,從1號樓到85號樓,要過三條街,步行15分鐘,又是冬天,等取到飯都冷了……”
整個2月,要不是有一次鬧罷工,王鵬總共要被罰款3100元——超時、投訴…最要命的是顧客點“配送原因”取消訂單——“就算是一杯26元的奶茶,騎手會被罰款一千元”。
一天中午,區(qū)域里的30多位騎手覺得被分包商克扣得太狠,一致罷工,以示抗議。停工不到一個小時,分包商就妥協(xié)了,對他們作出了不扣錢的口頭承諾。
外賣騎手與互聯(lián)網(wǎng)平臺大致存在兩種類型的用工模式——專送模式(全職)和眾包模式(兼職)。
專送模式中,平臺將配送業(yè)務分配給加盟商或者分包商,分包商自行招募騎手,騎手與平臺之間只是勞務派遣關(guān)系,對騎手的實際管控權(quán)則落在分包商手里。
眾包模式中,騎手與平臺不存在正式的用工關(guān)系,任何人都能注冊成為騎手。
專送騎手大部分單源由平臺分配,但騎手受分包商的管制太多——超時、差評、考勤、因“配送原因”取消訂單、“微笑行動”不合格(騎手按系統(tǒng)提示拍視頻,用來檢測是否由騎手本人配送)。每一項都是扣錢理由。
王鵬現(xiàn)在轉(zhuǎn)成了眾包,眾包沒有系統(tǒng)分配單源,單子大多靠搶,但勝在受的管制少——無須考勤,沒有分包商制定的、繁多的扣錢規(guī)則。
疫情中的新騎手,過渡的人
談起同行被確診,40歲的李偉有些恍惚,“人都活不起還擔心(感染)?”
李偉從沒把騎手當做自己的正式職業(yè),這只是他低迷時期的過渡。他原有一間小店,賣紫菜包飯,2019年虧損20余萬。在此之前的2018年,他在網(wǎng)上賭紅了眼,輸?shù)羲蟹e蓄,總共80余萬。從那以后頭發(fā)就開始白,現(xiàn)在不知不覺已經(jīng)全白了。
李偉老家東北吉林,離異多年,孩子12歲了,至今已兩年未見。他今年春節(jié)沒回家,趁著平臺的高單價,高補貼,一個月掙了七八千。3月份單子就少了,一個月只到3000多。
單子一少人就發(fā)愁,白天忙起來時,高強度的體力勞動能讓人暫時忘記憂愁,可一到晚上就睡不著了。天通苑7平米的單間里,他總是在半夜半躺著抽煙看新聞,大數(shù)據(jù)把他的心思摸得透:盡推些“如何發(fā)家致富;窮人與富人的思維差別;……”他也愛看。
說不清是真的夢到過,還是把“白日夢”當成了夢。夢境中,他中了彩票,生活是徹底被改變了,總之,第二天不用再搶單了。
國家郵政局數(shù)據(jù)顯示,2019年僅美團一家的外賣騎手就有398.7萬人。據(jù)內(nèi)部人士估算,在美團、餓了么兩大平臺注冊的騎手人數(shù)近600萬。外賣騎手們撐起了2019年全年約6000億元的交易額。
疫情期間,很多人和李偉一樣成為新騎手。美團研究院發(fā)布的《2019年及2020年疫情期美團騎手就業(yè)報告》顯示,疫情期間,美團平臺新注冊的有單騎手數(shù)達到 33.6 萬人。
從1月20日至3月18日,騎手工作吸納了大量的二產(chǎn)、三產(chǎn)從業(yè)人員。新增騎手來源中,排名第一的為工廠工人,占比 18.6%;其次為銷售人員,占比 14.3%;排在第三位的是創(chuàng)業(yè)或自己做小生意或餐飲業(yè)從業(yè)人員。
同樣是不能失業(yè)的一群人,騎手的吸引力就在于手不用停,那么口就不會停,這是其他很多工種所不能比的。
離開的人
李偉把騎手工作當過渡,但暫時還離不開,而春節(jié)后,有著五年從業(yè)經(jīng)驗的騎手杜強只干了一天就辭職了。
導火索聽起來不太嚴重:當時他手里有5單,要在半個小時內(nèi)全部送到,送第一單時,顧客硬讓他在原地多等了十分鐘,后面的單子全部超時了,后果是每單只能拿一半的錢。
索性不干的主要原因還是厭倦了——單價和單量都越來越少,工作和生活的界限模糊?,F(xiàn)在杜強在一家教育機構(gòu)當老師,說是老師,本質(zhì)上是銷售。強在朝九晚五,還有雙休日。
五年來,杜強遇到過特別拼的工友。平臺過0點有夜宵補助,有人就從早上9:30干到晚上9點,回家休息兩三個小時,晚上11:00、12:00之后出來跑夜宵,干到早上5點,然后回去休息,然后9:00再出來…
在李亮的記憶中,3、4年前這樣一個24小時的循環(huán)能掙2700—-3400元。最近一年減少到1000元了。
但這個強度沒幾個人受得了。杜強試了一兩次,實在熬不住,“整個人都是懵的,得不償失”——騎車爬樓要有體力,十單里面有四單都要爬樓。而搶單更要集中精力。住公共宿舍的時候,有兩個工友出車禍都是因為工時太長。還有一個兄弟,這么搞了半年后住院了,整個人身體都垮了。
離不開的人
根據(jù)32歲的張安觀察,2017年時,努努力一個月能跑一萬五到兩萬,后來是八九千。當時回山東老家,村里人聽說他一月能掙八九千,都使勁兒夸。再后來,單價和單量都減少,雖然沒人說,但張安覺得,在老鄉(xiāng)面前,這個職業(yè)不似從前那么“光鮮”了。
但張安還得做下去。去年,他跟朋友做裝修生意虧了八九萬,今年母親雙腿要做手術(shù),大概需要十萬元,他正為此發(fā)愁。
甘肅人楊斌的朋友圈背景是他的結(jié)婚照,兩個人站得筆挺,都甜甜地笑著。原是廚師的楊斌去年4月被餐廳辭退,從那以后,他開始做外賣騎手。
疫情嚴重的那三個月,楊斌沒任何收入,妻子所在的餐飲業(yè)也受波及嚴重,至今都只拿最低工資,一個月1500元。4月份復工后,他很拼:早上4點到晚上10點,中午休息3個小時。但楊斌表示,就算這樣一天也只收入200來元,比2019年少了整整100元?!氨姲鼏蝺r低,高峰期一單6-8元,平時一單4-6元?!?
不管是午餐還是晚餐,楊斌都堅持騎車近10公里回出租屋做,從他的只言片語中可以拼出一個勤勉、堅韌的丈夫和父親的形象,“不拼不行,我老婆上個月懷孕了。”
(編輯:映雪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