雷海為：從外賣小哥到教研老師

雷海為 38歲，2018年4月雷海為獲《中國詩詞大會》第三季總冠軍，同年7月，受邀擔任成都田花開學校全職教研教師。李冬 攝

時隔近一年半，雷海為還能清晰記得自己奪得《中國詩詞大會》總冠軍的場景。

在那之前，他的標簽是“外賣小哥”，風雨來雨里去，騎著電動車穿梭于杭州城大街小巷，只為謀生。

在那之后他火了。工作機會如雪片向他飛來：家鄉(xiāng)的邵陽市文聯(lián)，想邀請他回去工作；杭州當?shù)匾患以娍瘨伋鲩蠙熘?，希望聘任他為編輯；一個高速公路收費站，希望他去當收費員；還有一家醫(yī)院也想邀請雷海為，但具體要他做什么，“醫(yī)院也說不清楚”。

那段時間，雷海為總共接到20多家工作邀約。喊價最高的是北京一家文化旅游公司：要他擔任公司形象代言人，合同為期一年，年薪則是百萬。

事后看來，雷海為認為這是自己人生轉(zhuǎn)折點——互聯(lián)網(wǎng)時代的一次電視節(jié)目，把他38歲的人生切割得涇渭分明，連他自己也始料未及。

“就像是做了一場夢?！崩缀楦袊@道。

從送餐員到“雷老師”

那家文化旅游公司開出的百萬年薪，讓雷海為既驚訝又心動。畢竟這和他送外賣時的收入相比，不啻霄壤之別。

“年薪多是多。但一年之后，我該怎么辦？還能做些什么呢？”漫漫長夜，雷海為躺在杭州宿舍的床上捫心自問。

思前想后將近一個月，他決定放棄。

工作邀約太多了，這是雷海為人生中第一次經(jīng)歷。對于大多數(shù)邀請，他的回復是：“等過了這段時間，我再好好考慮下吧。”

父母等長輩原本希望他回老家，找一個體制內(nèi)工作，一家人就此團聚，過上安穩(wěn)生活。但雷海為打從心眼里喜歡詩詞，在過往困頓漂泊的打工生活里，是詩詞與他相伴左右。

此時，成都一家教育培訓學校的負責人來找他。在電話里對雷海為說：“我們?nèi)櫭]請不到你，三十顧茅廬，也要把你請過來?！?

這家教育培訓學校，想請雷海為去當教研老師，編訂古典詩詞教材。待遇自然不能和文化旅游公司的“百萬年薪”相比，但因為工作內(nèi)容與興趣相契合，雷海為最終答應了。

3月末的成都，陰云密布，細雨纏綿。38歲的雷海為穿淺灰色新式中山裝，腳踏一雙黑色皮鞋，坐在自己約10平米的辦公室里。辦公桌擺放一疊語文教材；屋內(nèi)一面墻壁前，立著一個四層書架，四大名著、諸子典籍、《聊齋志異》和《唐詩宋詞元曲》等書排列在書架上。

這所教育培訓學校教研部的工作區(qū)域，位于四川省物資大廈6樓。樓道上，每一個和他碰面的工作人員，都輕輕叫了聲“雷老師”。

雷海為嘴角向上微彎，沖他們頷首示意。

在這里，“雷老師”每日工作是，編寫古詩詞教材和講稿，或者錄制教學視頻。有時候，他也給孩子、家長開設講座，談論自己學習詩詞的心得。

他現(xiàn)在更多地和孩子打交道。參與編纂的兩本古詩詞教材，是利用對話、圖片的形式，讓孩子感受到詩詞的韻律和畫面感；2018年9月，他曾帶一群小學生去望江樓公園，在望江樓上教他們對聯(lián)，傳授人文典故。行走在竹林幽徑上，他還給學生們講解和竹子有關的詩詞知識。

“半年多了，我已經(jīng)習慣現(xiàn)在的工作?！崩缀檎f。與以往幾乎不和顧客交流不同，現(xiàn)在他經(jīng)常與孩子接觸，“他們活潑有朝氣，我感覺自己也年輕不少?！?

工位上的臺式電腦桌面，存放著幾份需要雷海為編訂、審核的教學文檔。他打開其中一份，那是宋代詞人晏殊寫的《浣溪沙》：“一曲新詞酒一杯，去年天氣舊亭臺。夕陽西下幾時回？”詞的底下，是詞牌名釋義和詞內(nèi)容講解，九行楷體字，都是雷海為敲擊鍵盤輸入進去的。

編訂教材還涉及古典文化知識。為此，雷海為趁著閑暇時間，閱讀普及版本的《中庸》和《大學》。他的案頭最近擺放一本《古文觀止》，時不時會拿起翻閱幾頁——換了新工作亟需“充電”，這是他面臨的工作壓力。

“雷老師很隨和。話雖不多，但討論問題時總能提出自己的見解?！蓖轮x強（化名）這樣評價他，“他的詩詞儲備量大得驚人?！敝x強介紹，教材中看圖猜詩的教學形式，正是雷海為想出來的，這得益于他參加《中國詩詞大會》時的比賽靈感。

在成都，外賣小哥變成了“雷老師”。

“我不是很喜歡送外賣?！崩缀檎f，那只是他謀生的權宜之計。

在送外賣前，雷海為還干過很多份工作。2001年中專畢業(yè)后，他離開老家湖南洞口縣，跑去深圳一家工廠做了半年電工；2002年，雷海為北上，到上海磁懸浮列車工地做起小工；此后，他又曾在洗車場當洗車工，在餐廳做服務員，還做過推銷員和禮品銷售。

2008年，他去往杭州。在這座第一印象是“山外青山樓外樓，西湖歌舞幾時休”的城市，一待就是10年。

“不算網(wǎng)紅”

網(wǎng)絡時代，普通人一夜成名已是司空見慣。因理發(fā)被收天價費用而獲媒體報道的“發(fā)際線男孩”吳正強，微博粉絲數(shù)已超50萬；流浪漢沈巍由于經(jīng)常在地鐵站、路燈下讀書，被數(shù)千人圍觀，冠以“流浪大師”稱號。

雷海為看過這些新聞，但不覺新奇。4月12日，電話里沉默半晌之后，他對新京報記者表示：“我覺得自己不算網(wǎng)紅?！?

去年奪冠后，曾有經(jīng)紀公司聯(lián)系他，希望把他包裝成網(wǎng)紅。一個在北京工作的湖南老鄉(xiāng)也勸他，要憑借熱度好好營銷自己。但雷海為拒絕了，他認為自己不是娛樂藝人，也不愿為賺更多的錢而犧牲自由。

“我不喜歡站在風口浪尖，不喜歡成為焦點?！彼f。比起當網(wǎng)紅，他更愿意安安靜靜讀書、背詩。

與詩詞結緣始于幼年。那是小學一年級，雷海為才7歲，父親雷長根是村子里為數(shù)不多的文化人，讀過高中，當過代課老師。雷長根喜歡古詩詞，他拿著毛筆，把詩句用工整的小楷謄寫到紙片，貼在廚房墻上，逐字逐句讀給兒子。小海為不懂詩中含義，但覺得好玩，也搖頭晃腦跟著讀。

雷長根記得，雷海為從小記憶力過人，“帶他讀個三四遍，就會讀了?！?

對詩詞的迷戀則始于2004年。那時，雷海為在上海一家書店讀到李白的《俠客行》：“十步殺一人，千里不留行。事了拂衣去，深藏身與名。”此前他看電視劇時，曾聽過這首詩，一股豪俠之氣貫穿全身，令他難忘。讀到全詩之后，他十分興奮，便把《俠客行》背誦下來。

也是在這一年，他開始自學詩詞格律，研究詩的結構、音韻和平仄。對詩詞興趣漸濃以后，他開始大規(guī)模記誦詩詞。

雷海為在白紙上寫下自己背過的詩詞題目，然后拍照，保存在手機里。做外賣員等餐時、閑暇時或送餐等紅燈時，他便打開手機，或是掏出口袋里的《唐詩三百首》，反復記誦。來到成都后，這個習慣依然保留著，“一天不背就感覺少了點什么”。如今，詩詞題目已經(jīng)寫到第1197首——他最近背下的一首，是李白的《戲贈杜甫》。

雷海為背誦古詩的部分“詩單”。受訪者供圖

雷海為背詩時，一般先讀注解賞析，往往看一遍就可記住。但想要長久記憶，則需反復背誦?！爸貜驮僦貜?，如果要說有什么訣竅，那就是兩個字：勤奮?！?

他背詩目的很純粹：羈旅漂泊18年，想在詩詞中尋找依托之所，獲得精神慰藉。至于借此改變?nèi)松壽E？他“從沒想過”。

但雷海為的命運，又的確因為詩詞而陡然拐彎。

成為《中國詩詞大會》第三季總冠軍后，雷海為被推到聚光燈下，媒體采訪、活動邀約紛至沓來。原本用來接單、聯(lián)系顧客的手機，一下子涌進來上千條消息。電話短信，微博私信，微信留言，全是未讀。有朋友送來祝福，有媒體約他采訪，有公司邀請加盟，還有詩詞愛好者慕名而來，找他探討煉字和格律。

雷海為預想不到，應接不暇。外賣是沒法送了，這種狀況持續(xù)了一個半月。久而久之，室友們偶爾也會抱怨：“又帶記者來采訪了！”

成名的消息很快傳到家鄉(xiāng)。2018年5月15日，雷海為回到家鄉(xiāng)洞口縣巖山鎮(zhèn)菱角村，被聘請為“巖山鎮(zhèn)鄉(xiāng)村振興文化大使”。

雷海為的父母如今居住在老家。老兩口身體尚且健朗，無需他人照料。偶爾種些玉米、蔬菜，日子過得怡然自得。63歲的父親雷長根說，兒子給自己掙足臉面。在菱角村，鄉(xiāng)親父老紛紛夸贊雷海為“有出息”。

登門拜訪者也明顯增多?；丶姨接H時，有詩詞愛好者來雷海為家里，和他探討詩詞。但也有人并非真心喜歡詩詞，而是“過來湊個熱鬧”。

去年7月，以他命名的“雷海為杯全國詩詞大賽”，由巖山鎮(zhèn)政府舉辦啟動。網(wǎng)友對此褒貶不一——有人認為值得提倡，也有人說，這是在“過度消費”。

“世俗世界的老實人”

雷海為還能火多久？他不知道，也不在意?！皾u漸淡出公眾視線，是一個很自然的過程?！彼菩Ψ切Φ卣f。

從杭州來成都后，他的生活漸趨平淡。媒體采訪、活動邀約比獲得《中國詩詞大會》第三季總冠軍之后的那段時間少了許多。工作塵埃落定以后，也較少遇到各式各樣的邀約。

初來成都，雷海為想到的是唐人王建寫的《寄蜀中薛濤校書》：“萬里橋邊女校書，枇杷花里閉門居。掃眉才子知多少，管領春風總不如?！边@是一首稱贊女詩人薛濤才情拔眾的詩。

他去的第一個景點是杜甫草堂。在草堂深處懸想世事，腦中浮現(xiàn)的是杜甫那句“花徑不曾緣客掃，蓬門今始為君開”。如今他覺得可以談論詩詞的人更多了：結識了不少新朋友，與同事探討如何編訂教材時，往往也會論及詩詞優(yōu)劣。

“雷海為對詩詞入了迷?！彼囊晃慌笥堰@樣評價他。

如今，他租住在成都北三環(huán)附近的一個小區(qū)，周遭被綠樹掩映起來。房子在14層，面積86平米，是套兩室一廳的住房?？蛷d擺放兩張酒紅色沙發(fā)，靠著墻壁放置兩張長方形桌子，還有幾條椅子。除此之外，再無其他家具。

他生活作息規(guī)律。下班回到家，往往獨坐在客廳，看會書、瀏覽新聞，每晚十一點之前準時入睡。閑暇之際，他會煮面條、下餃子，或是穿上從杭州帶來的漢服，冥然兀坐，背誦古詩詞。

2019年3月22日，雷海為在自己租住的房屋內(nèi)吹簫。李冬 攝

“我已經(jīng)習慣一個人了。”雷海為說。在2017年之前，他一個人住在杭州城中村的小單間里。后來與室友合租，過上群居生活，但并不常和他們交流。不過如今，孤獨的感覺偶爾也會強烈襲來，尤其是在他參加完一場聚會，獨自走在回家路上的時候。

嗚咽的蕭聲，偶爾會從雷海為的租房里傳出。他喜歡吹《茉莉花》和《笑傲江湖》，在他看來，音樂是紓解寂寞的方式之一。有時候，他也想念在杭州的朋友，但內(nèi)心更喜歡如今的生活?！盁o心插柳柳成蔭。我覺得自己挺幸運，也可以說是天道酬勤?！?

曹鵬曾是雷海為在杭州時的室友，兩人一同擠在一個四人房間里，度過一年多時間。

他回憶，以往下班回到宿舍，室友們都在看視頻、打游戲，雷海為則悶頭背詩，或是看書，抑或用手機軟件下棋。他印象中的雷海為，“沉默寡言，不怎么和人聊天，是世俗世界里一個很老實的人，也可以說很‘佛系’?！?

“他走到今天的前提，是堅持自己所愛，做了很多準備。”26歲的曹鵬說。

2018年，雷海為離開杭州后，原來的群租房因被曝光不能再住，曹鵬搬了家。他換了工作，但仍在送外賣，每天晝夜奔波，從早上八九點一直干到晚上十一點。

在曹鵬看來，雷海為無疑抓住了改變命運的機會。盡管相隔千里，兩人仍不時微信聊天，談論工作生活。曹鵬想長留杭州，但杭州房價高企，未來該如何規(guī)劃他說不清楚，“也不知道”。他希望這位遠在成都的朋友，能依靠自身才華，買套房子、買輛車，安心地生活工作。

“材不材間過此生”

去年，雷海為做了一個夢。夢里他重回舞臺，現(xiàn)場觀看《中國詩詞大會》第五季的比賽。在夢里他既非參賽選手，也不是嘉賓，而是一個“吃瓜群眾”。

在他的設想中，如果沒有參加《中國詩詞大會》，他現(xiàn)在或許已經(jīng)回老家，承包起一片橘林，做起養(yǎng)殖創(chuàng)業(yè)。2017年參加比賽時，他沒想過要拿冠軍，也未給自己設定目標，“奪冠之后反而內(nèi)心平靜”。

“人生起起落落。經(jīng)歷多了，才覺得心態(tài)很重要。”雷海為說，“我現(xiàn)在不會那么在乎成敗得失?！?

在雷海為看來，生活壓力總不可避免，比如婚姻。年近不惑，雷海為還沒找過對象，終身大事一度讓家人頭疼?！昂湍阋黄痖L大的，孩子都讀初中了！”父母喜歡拿他和村里同輩人作對比。往年春節(jié)回湖南老家時，他被親友安排著相過幾次親，但都以失敗告終。

“在感情方面，我覺得自己挺失敗的?！彼f。

雷海為身著漢服游歷名山時的留影。受訪者供圖

雷海為緩解壓力的方法就是背詩。在古詩詞中，他構建起“屬于自己的精神世界”?！拔冶M量用平和的心態(tài)去面對壓力。背詩讀書，就是為了能有一顆更強大的心臟去面對現(xiàn)實?！?

雷海為理想中的伴侶，是《笑傲江湖》中的任盈盈。他自己則想成為令狐沖那樣的人，“灑脫、幽默，過著一種自由不羈的生活”。

時至如今，雷海為并不掩飾自己對世俗意義上圓滿人生的渴望。他計劃長留成都，存幾年錢，買套三室一廳的房子，接著組建一個家庭，就此過上安穩(wěn)生活。

“他（雷海為）一個人在外面，只希望他保重身體，好好干出一番事業(yè)，等老了以后再回來吧?！崩组L根說。

“味無味處求吾樂，材不材間過此生?！边@是他最喜歡的兩句詞，源自辛棄疾的《鷓鴣天·博山寺作》。詞中典故出自《老子》《莊子》，大意是說要在有味與無味之處求得真正的快樂，在成材與不成材之間度過此生。

“這也是我的人生信條?！崩缀檎f。他覺得“現(xiàn)在工作挺好”，如無變動，想長期做下去。

3月22日下午，雷海為走進天府廣場地鐵站。他一路靜默無語，沒人認出這是曾拿到《中國詩詞大會》總冠軍的“外賣小哥”。地鐵車廂內(nèi)，雷海為看著窗外閃爍的廣告，一張沒有表情的臉消融在人群之中。

成名后，一切仿佛“漸漸歸于平靜”。

■同題問答

新京報：過去一年，你最大的改變是什么？

雷海為：過去一年，我最大的改變是職業(yè)身份的轉(zhuǎn)變。之前是杭州一家公司的普普通通的外賣送餐員。而現(xiàn)在，是成都這所教育培訓學校的全職教研老師。

新京報：你心中“新青年”的標準是什么？

雷海為：對于新青年的標準，從年齡上講，我覺得應該在18-45歲；從精神層面講，應該要有理想、有道德、有文化、有責任感。

新京報：未來，你對自己所處的行業(yè)有什么期待？

雷海為：我期待教育培訓行業(yè)在越來越規(guī)范的同時，能夠得到國家更多的關注、鼓勵和扶持。

新京報：未來，你對國家社會有怎樣的期待？

雷海為：要對那些好人好事的社會正能量給予鼓勵、獎勵，社會的道德體系維持在一個較高的水平，構建一個文明、和諧的社會。

           （編輯：紅研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