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老虎咬傷女子露面：我不是母老虎 要找回尊嚴

她承認自己平時做事比較馬虎，這跟造成誤判也有關系。如果當時能仔細一點，多觀察下草叢里是不是有老虎，可能不會有悲劇的發(fā)生。她還記得，在ICU里面對一個護士說，生病的人是沒有尊嚴的。她說那就好好活著，把失掉的尊嚴都找回來。

趙青(化名)臉很清秀，戴著口罩，從車里跟我打招呼。

和想象中不一樣，她顯得很平靜，摘下口罩的時候也不避人。嘴邊那個傷疤雖然明顯，但不刺目。

趙青說自己個性很強，所以對于網(wǎng)上的各種說法，她更愿意去顯得不在乎。

倒是說起現(xiàn)實中，有人背后指指點點，她更會顯露一點看透人間冷暖的憤怒。

整個采訪過程，她說話都很輕，也沒有太多情緒。說到母親的時候，她紅了幾次眼眶。

她的父親在一邊有時候會提醒她，你自己也有錯，你的責任到底有多少。

到最后，她像是為了強調。她說我已經付出了血的代價，“我還要過好我自己的人生”。

3個月前的7月23日下午，在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園的東北虎園內，一家人在自駕車過程中，趙青下車突遭老虎攻擊，母親為救她，被老虎咬死。

我會去一條條回復評論

每日人物:從事發(fā)到現(xiàn)在有3個月了，這3個月應該非常難熬?

趙青:前期非常難熬，現(xiàn)在還好。前期一個是我母親的去世，另外就是我自己面容和身體的改變。

現(xiàn)在我身體恢復得還行，對于面容改變，我也比較樂觀，我相信現(xiàn)代的醫(yī)術。

最難受的還是母親的離去，我母親這條命沒了。

每日人物:這個階段，情緒上會有很大的反復嗎?

趙青:我想到媽媽的時候情緒反復會很大，平時還行，因為比較忙，忙家務和孩子，還要對媒體發(fā)聲，處理官司方面的事情。

每日人物:還是要不斷地回憶當時發(fā)生的一切?會感覺到恐懼嗎?

趙青:其實我被老虎拖走之后就失憶了。當時的恐怖畫面我沒有看到，包括我媽媽沖出去怎么救我我也沒看到。所以其實對老虎我沒有什么恐懼記憶。

事發(fā)時園區(qū)監(jiān)控。視頻截圖

每日人物:會自己去看當時的視頻嗎?

趙青:我看過。

每日人物:自己看了之后是什么感受?

趙青:非常心酸。其實我一直敢看網(wǎng)上的各種評論，但是我不怎么敢看那段錄像，看了之后會非常想媽媽。

每日人物:會主動去看網(wǎng)上的評論?

趙青:我會去看。我出院之后就上網(wǎng)看評論?？吹侥切┰u論我會覺得非常好笑，太無稽之談了。很多不實和污言穢語，我沒有去回復什么。反而是到我們發(fā)聲了，有些比較理性的聲音出來了。我覺得我也比較有底氣了，當網(wǎng)上出現(xiàn)一些不理智的聲音之后，我也會去回復。一條一條地，把一些疑點都列出來。

每日人物:在新聞下面回?

趙青:我會用自己微博號去回。

每日人物:會引來更多不同的聲音嗎?

趙青:會，但是也會有一些理性的人。不像剛開始出來的時候一邊倒了，這是我比較欣慰的。有人會點贊，表示同意。我的微博沒認證，但也會有人私信我，談一些觀點。

每日人物:你不會告訴他們你的身份?

趙青:不會，只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。

每日人物:你最無法接受的是哪種評論?

趙青:死者為大，我最無法接受對我媽媽的評論。說她教女無方，活該去死。

2016年8月24日，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園老虎傷人調查結果公布，不屬生產安全責任事故。圖/CFP

每日人物:因為這件事情，進入輿論的中心，對你來說，需要面對很多?

趙青:我沒有辦法?？赡芨乙郧暗墓ぷ鳝h(huán)境和歷練有關系吧。我覺得既然來了，兵來將擋，水來土掩，那就面對。我媽媽給我講的一句話，生活不是賭氣，你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就可以了。

“不是不守規(guī)則，我的錯在誤判”

每日人物:這次面對媒體的發(fā)聲，是你面對這個事情的一個方式嗎?

趙青:之前因為我在醫(yī)院，家人又要搶救我，處理母親的后事，包括之前園方和政府那邊也比較積極，所以我們沒有站出來發(fā)聲。但是調查報告一出來，園方態(tài)度就變了。我們后來放棄了對他們的幻想，決定站出來，在媒體上公開真相。

每日人物:會讓人覺得之所以站出來，是因為賠償數(shù)額談不攏?

趙青:我希望把對我們家潑的那些臟水，造的那些謠進行解釋。我們想強調一點，錢不是最主要的。我們需要法律給我們一個公正。不管是政府也好，還是動物園也好，他們承認錯了的一個態(tài)度。直到目前為止，動物園非常強硬。我們希望最好的結果是讓動物園承擔主要責任。

2016年8月25日，北京，八達嶺野生動物園恢復營業(yè)，但東北虎園暫謝客。圖/CFP

每日人物:對于自己的責任呢?會有反思嗎?

趙青:我從來沒有說過不承擔，我第一次站出來就承認了自己的過錯。

每日人物:在猛獸區(qū)下車，當時下車沒有想到后果嗎?

趙青:當時認為安全了。認為到了和之前休閑區(qū)一樣的地方了，是可以下車的了，所以才會選擇去下車。如果我真看到外面有猛虎，不可能去下車的。我當時也不是心存僥幸，想著外面可能有老虎，我動作快一點，是不是就可以躲過這場災難。其實我是一個膽子非常小的人，我不敢去賭。當時完完全全是對于自己的過度自信吧。

每日人物:下車之前通過窗戶看外面了嗎?

趙青:我看了，但是后來才知道老虎藏在左側山坡的草叢里，正好有灌木叢把老虎擋住了。如果知道有虎，哪怕是吵架了，我也不可能下車。

每日人物:你知道自己還在東北虎園嗎?

趙青:當時覺得我們出來了，因為沒看到老虎。因為之前的猛獸區(qū)是直線型的，大概就幾十米，從進到出。東北虎園是u字型的。我們走完直線型的路程了，沒看到猛獸，也沒聽到虎的叫聲，以為應該是出來了。

每日人物:出口應該是有大鐵門的?

趙青:我后來第二次去才看到出口有個大鐵門。

每日人物:事發(fā)地離那個大鐵門很近了?

趙青:只有19米。

每日人物:其實出了那個門，再下車就沒事了?

趙青:當時應該說大腦短路了吧，如果當時能夠想得到和當時猛獸區(qū)一樣，有出有進，可能就不會下車了。當時真的是因為走了那么長的路也沒有看到出口。東北虎園也比其它猛獸區(qū)要長，當時沒想到，所以才下了車。

2016年8月25日，北京，八達嶺野生動物世界重新營業(yè)，售票口貼出更改自駕游方式告示。圖/CFP

每日人物:當時下車和老公商量了嗎?

趙青:商量了。我們確實以為已經出了虎園。當時外面很安靜。

每日人物:現(xiàn)在想起來會非常后悔嗎?

趙青:徹底開出動物園再換座位比較好。當時確實是比較惡心，又開了空調，急于想下車透口氣。

每日人物:對這件事情，大家都會說到規(guī)則，規(guī)矩?

趙青:大家都說不守規(guī)則，任性。但是再任性的人，知道那里不安全，也不會下車的。

每日人物:猛獸區(qū)下車肯定是不守規(guī)則的?

趙青:對我來說，是一種誤判。我覺得這不僅僅是守不守規(guī)則的問題，講白了你是拿生命開玩笑了。

每日人物:自己的錯是出在誤判?

趙青:對周圍環(huán)境的一種過度的自信吧。

每日人物:你對規(guī)則和規(guī)矩這個詞怎么看?

趙青:首先我不贊成他們說我不是一個守規(guī)則的人。我是一個非常守規(guī)則的人。央視公益廣告上說，請給孩子安安全座椅，做中國好司機。我買了車第一時間安裝了安全座椅。

闖紅燈、插隊，這些不文明的行為我們通通是沒有過的。

進動物園我也沒有隨意下車。剛進動物園的時候，我們都是比較緊張的，看到了警示牌，我們都沒有下車也遵循了規(guī)則，我是因為對周圍環(huán)境的誤判，才下了車。

血的教訓，家破人亡

每日人物:網(wǎng)上會去判斷你的性格和做事方法，你怎么看待自己?

趙青:我平時做事比較馬虎，這跟造成誤判也有關系。如果當時能仔細一點，多觀察下草叢里是不是有老虎啊，可能不會有悲劇的發(fā)生。

每日人物:性格方面呢?

趙青:現(xiàn)在很多人在網(wǎng)上說我是母老虎。人不可能一點脾氣都沒有，平時我能夠講道理的時候都會講道理，我不是一個母老虎。我個性是比較強一點。但是大家能不能反過來推斷一下呢，如果我沒有那么要強的性格，那今天是否還能夠無堅不摧地站在這里。

2016年9月15日，八達嶺野生動物園猛獸區(qū)改造完成，在道路兩旁架設了電網(wǎng)，重新開放游客的自駕車游覽，但發(fā)生老虎傷人事件的東北虎園仍處于關閉狀態(tài)。圖/CFP

每日人物:我們都會去想，不管如何，母親是因為你發(fā)生了這種狀況，你能邁過這個心理上的坎嗎?

趙青:對我來說，一個是我要活得更好，更堅強地活下去，為我也好，為媽媽也好，討回一個公道。我很好地活下去，她失去生命才能物有所值。還有我一直覺得媽媽沒有離開我，雖然我親自參加了她的遺體告別，親自看到了她從那個火化爐里推進去再推出來。有的時候，我真的覺得她仿佛就站在我的身邊。有的時候，我內心可以和她對話。

每日人物:會夢到她嗎?

趙青:會，經常在夢里見到她。她還和平時一樣。

每日人物:當時你下車之后，寶寶兩歲多，看到了整個過程?

趙青:是，現(xiàn)在他看到山路的時候就會提，說媽媽被老虎吃掉了，有時候還會說奶奶(按照他們老家的習俗稱呼)也被老虎吃掉了，奶奶在天上，我想奶奶?，F(xiàn)在我們家有老虎的畫都撤掉，看到電視上有老虎的臺趕緊換掉。我們對孩子不提這件事，提了會加深印象，希望他慢慢淡忘。

每日人物:有時候，你會想不記得當時的情形也是一種幸運?

趙青:對，我沒有恐懼。我也覺得自己挺奇怪的。我接受媒體采訪當天，就跟著記者去了一趟動物園。大家都非常奇怪你為什么還有勇氣再去那邊。

我覺得這對我來說不是勇氣。我就是要跟著記者重走一遍路，去指出他們動物園到底有哪些不足。另外我也特別想去看看事發(fā)的地段，那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在我沒有去動物園之前，我一直還不是很清楚東北虎園是個u形的構造，第二次去的時候，我就看清楚了，原來是這么一回事。這樣對我以后去找媒體復述有幫助。

2016年10月3日，北京。繼中秋節(jié)重開自駕游項目后，八達嶺野生動物園在“十一”長假迎來客流高峰。為了避免再次發(fā)生同類事件，園方派了安全員在售票處、安檢口、猛獸區(qū)等處值守。圖/CFP

每日人物:看起來你非常理性?

趙青:很多人認為我即使出來，也是坐著輪椅，拄著拐杖的那種。我不會，我要把身體恢復好，你不把它恢復好了，后面還有那么兇猛的斗爭，你怎么去跟后面的人對薄公堂。我還是要站出來。

每日人物:冷靜地去做這些事情?

趙青:不冷靜怎么辦?難道要捶胸頓足，鬼哭狼嚎。這應該算是血的教訓了。這一輩子，不管是我還是我的家人，不光是去動物園，還是去別的地方，都會謹慎謹慎再謹慎。我們卷到這個漩渦里，代價太大了，真正的家破人亡。包括我以后也要找工作，也會面對別人的指點，她就是那個女人。

我對判決充滿信心

每日人物:目前這個事情最新的進展是?

趙青:我們申請了政府信息公開，對于調查報告的證人證言等等。政府那邊會11月11日給答復，拿到之后我們會根據(jù)他們提供的資料來起訴，看能提供什么樣的證據(jù)。如果政府不提供的話，我們會直接起訴，到時候有些證據(jù)法庭上會要求提供。

每日人物:賠償金額這方面呢?

趙青:之前很多人說我們獅子大開口，要200萬。這200萬其實是之前和園方商量的一個定損金額。并不是我們要求的賠償金額。具體的賠償金額現(xiàn)在還在商量。最后怎么賠償，不是我們說了算，也不是園區(qū)說了算。

我們就是要討回公道。該承擔的責任要承擔。其實我這個人，對錢沒什么概念。我覺得母親活著的價值比兩百萬，比兩千萬價格還要高得多。錢不過是一堆紙。但是賠了多少錢，是反映動物園負多少責，所以我們不能不要這錢。

2016年10月3日，發(fā)生游客下車被老虎襲擊致一死一傷事件的猛獸區(qū)東北虎園，現(xiàn)在仍處于關閉狀態(tài)，但游客可在猛獸觀賞區(qū)觀看籠子里的老虎、黑熊。圖/CFP

每日人物:對判決有一個什么樣的預估?

趙青:我們對最終的判決很有信心?，F(xiàn)在這個事情全國皆知了，應該會有一個好的結果。而且對我們來說，我們找到了園方安全管理的問題，比如沒有第三方的安全風險評估，硬件措施不達標，缺乏起碼的救助工具，進園的時候沒有必要的安全教育，從買票到進園不到一分鐘。包括對我媽媽的搶救不及時，等等。根據(jù)過錯推定原則，園方需要證明他們盡到責任，否則就要承擔責任。

每日人物:對你來說，這個事情怎么才能真正過去?

趙青:首先法律能給我們一個公正的判決，第二個我們的生活還是要恢復平靜。把臉上的疤痕去掉。走上一個正常的生活軌道。自己也好，孩子也好，日子比較順遂。

我在ICU里面對一個護士說，生病的人是沒有尊嚴的。她說那就好好活著，把失掉的尊嚴都找回來。同理吧，以后好好活著，找回失去的尊嚴。歸根結底一句話，把自己的生活過好。(編輯：映雪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