復旦附中的高一學生武亦姝獲得中國詩詞大會的冠軍,引起了人們關于中學語文教育的廣泛討論。她的出色與復旦附中的語文教育有關嗎?如果她是讓她的對手、文學博士都相形見絀的天才,是否可以映射出當下從中學到大學的語文教育的不足,以及語文教育對于古典經典的不夠重視?如果答案是肯定的,那么更好的語文教育是什么樣的?而更好的語文教育方法又是什么樣的?追溯現代國文教育誕生之初,可以發(fā)現這一連串對于語文教學的擔憂其實并不新鮮。
自國文教育現代化始,對“國文程度”低落的質疑就沒有停止過
1917年胡適發(fā)表于《新青年》的《文學改良謅議》以“改良八事” 即“ 須言之有物” 、“ 不摹仿古人” 、“ 須講求文法” 、“ 不作無病之呻吟” 、“ 務去濫調套話” 、“ 不用典” 、“ 不講對仗” 、“ 不避俗字俗語” ,引起巨大反響。1920年1月,時任政府教育部正式通令全國:”自本年秋季起,凡國民學校一二年級,先改國文為語體文,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?!蓖?月,又通告,規(guī)定截止1922年止,凡用文言文的教材一律廢止。由于國文教育與新文化運動之間互相照應的關系,在“言文一致”上的共同要求,語體白話文教材迅速占據了主導地位,國文教育也發(fā)生了巨大變化,而從20世紀初國文教育現代化開始,對“國文程度”低落的質疑就沒有停止過。
1939年,主持高等考試的考選委員會副委員長沈士遠說:“國文之技術惡劣,思路不清,本國歷史地理,尤多意外之笑話。”引起了廣泛的討論。近代教育家蔣伯潛在出版于1941年的《中學國文教學法》的序言中,也發(fā)出感嘆,“現在中學生國文程度值一般的低落,幾以成為大眾公認的、無可諱飾的事實。”1942年,新文化運動參與者、語文教育家朱自清和葉圣陶在《國文雜志》的發(fā)刊詞中曾這么說,“如果認真檢討我國的學校教育,誰都會發(fā)見種種不滿意之處;訓練不切實,教學不得法,是兩大項目?!彪m然同是感慨“國文水平”低落,但是蔣伯潛和朱自清、葉圣陶的擔憂卻指向完全相反的方面。
蔣伯潛以清代廢除科舉為分水嶺,將國文教育分為“科舉時期”和“學校時期”,而學校時期又以“五四運動”為界限,前期以文言文為教材,后期以白話文為教材。他總結道,科舉時期的國文教學與學校時期是不同在于:一,私塾教育與班級制度從師資到教授方式都是不同的;二,科舉時期國文是唯一的課程,而學校時期國文只是很多課程中的之一;三,科舉時期讀的是“四書五經、經史子集”,而學校里廢除“讀經”,讀的更多的是選集、零碎的文章,“近來竟采用引車賣漿者之言的語體文”。基于以上種種不同,蔣伯潛說,“國文程度的低落,在乎國文教學本身?!?
與蔣伯潛站在不同陣營,倡導新文化、新國文的朱自清雖然承認這種低落,但他懷疑這種低落只是文言文單方面的而已,而不能說國文水平普遍低落了。“最近的輿論,以為中學生的國文程度很低落,這種低落,指的是哪方面?……低落主要體現在文言文方面,而白話文反而是大大進步了”。更對這種學校國文教育普遍唱衰的社會態(tài)度不以為然。“單就中學生的文言寫作而論,五四運動以來,確有低落的情形,我承認這個。但這個低落有它特殊的原因,和學校里訓練的寬嚴好象是沒有多大關系的?!?
朱自清曾從事過五年中學語文教育,據實際經驗,他總結過中學教育之困難,“第一,無論是讀是作,學生不容易感到實際的需要。第二,讀的方面,往往只注重思想的獲得而忽略語匯的擴展,字句的修飾,篇章的組織,聲調的變化等。第三,作的方面,總想創(chuàng)作,又急于發(fā)表?!彼粤钏腿~圣陶等教育家更加憂心的是,學生困囿于舊式教育,務虛而無實,沒有運用語文的實際能力,即“學習本國的語言文字,在于養(yǎng)成閱讀書籍的習慣,培植欣賞文學的能力,訓練寫作文字的技能?!彼麄冋J為,以上的能力并沒有在實際教育中實現提升,正是因為教師、學生以及社會對于國文教學沒有正確的認知,將國文教育與舊式科舉混為一談,“學校里的一些科目,都是教師教育所沒有的,惟有國文一科,所做的工作包括閱讀和寫作兩項,正是舊式教育的全部。一般人就以為國文教學只需繼承從前的傳統(tǒng)好了,無須乎重起爐灶。這種認識極不正確,從此出發(fā),就一切都錯?!?
葉圣陶認為,國文教育水平低下,問題正在于“古典主義的思維”和“舊式教學方法”:教學內容與現代內容不相符,表達形式上又太多程式、腔調,目的上又非?!袄撝髁x”,通常以加官進爵、仕途經濟為目的,讓學習之人“專做摹仿仿迎合的工夫,非但不能終身受用,而且把心術都弄壞了”。此外,舊式教育方法又太過重視記誦而非理解,“可以養(yǎng)成記誦很廣博的 ‘活書櫥 ’,可以養(yǎng)成學舌很巧妙的 ‘人形鸚鵡 ’,可以養(yǎng)成或大或小的官吏以及靠教讀為生的’儒學生員’,可不能養(yǎng)成善于運用國文這一工具來應付生活的普通公民?!?
如何提升國文“學力”?他們編寫課本、重擬教學方法
雖然蔣伯潛和朱自清、葉圣陶對于國文教育的擔憂具體不同,但基本都認同,提升現代學生的國文水平,與科舉時代不同,最重要的是培養(yǎng)“學力”——“養(yǎng)成閱讀書籍的習慣,培植欣賞文學的能力,訓練寫作文字的技能?!倍龅竭@些,就不僅要求學生能夠理解、欣賞并能運用國文,并且還具有一定的思維能力。
寫于1945年的《讀 <經典常談>》里,有這么一段頗為戲謔的話,可以看做是葉圣陶對于不假思索背誦經典學習方法的反思?!皶髡呙?,作者時代,書籍卷數,不能不說是一種知識。可是,學生得到了這種知識又什么受用。咱們不妨想一想。參與考試,如果遇到這一類的測驗題目,就可以毫不遲疑地答上去,取得極限的分數,這是一種受用。還有呢?似乎沒有了。在跟人家談話的當兒,如果人家問你,什么叫四史?你回答得出,就是史記、漢書、后漢書、三國志;你的臉上自然也會有一副躊躇滿志的神色??上嶋H上談話時候把這種問題作話題的并不多。”
夏丏尊等《國文百八課》生活·讀書·新知三聯出版社2008年
而如何培養(yǎng)“學力”呢?一方面,教育家們著眼于培養(yǎng)學生的精讀能力,對于課本進行重新編著。三十年代起楊振聲曾和沈從文、朱自清就一起編撰《高小實驗國語教科書》和《中學國文教科書》,葉圣陶、豐子愷、夏丏尊等人也合作編撰出《開明國語課本》《國文百八課》等等。對于形形色色的“選本”,朱自清認識到,雖然“選本”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,例如文言和白話同在一本書里,前后文章差距太大,閱讀時難免有“天各一方”之感,但是選本是是符合現代教育的理念的——因為學生精力有限,通讀典籍不現實,“而經典訓練的價值不在實用,而在文化”。并且,學校教學并不是也不在于把學生所要的全給他們,而是“養(yǎng)成能力,養(yǎng)成習慣,使學生終身以之?!彼跃x課本的意義在于,“只要學生能從選讀的名著中獲取閱讀的能力和習慣,就可以終身閱讀沒有宣讀的其他名著”。
1946年葉圣陶(前排右一)與開明書店同仁
編撰課本之外,葉圣陶、朱自清在于具體教學方法做出了許多示范。1942年葉圣陶與朱自清合編了《精讀指導舉隅》《略讀指導舉隅》等書,分篇章做出了語文教學示范,例如精讀應該如何指導,而泛讀又該如何為學生做版本、序目、參考書籍、參考書籍、閱讀方法等等指導。比如,他們曾這樣指導讀詩,啟發(fā)學生對于詩歌的學習,建立在理解、分析、研究綜合感受的方式上,而并非只是如舊學般記誦。畢竟,記誦只是詩學的第一步——單記誦到底不夠的,須能明白詩的表現方式。
葉圣陶等《精讀指導舉隅》《略讀指導舉隅》河南出版社1989年
“又如詩集,若是個人的專集,按寫作年月,順次看詩人意境的擴大或轉換,風格的確立或變易,是一種讀法。按題材歸類,看詩人對于某一題材如何立意,如何發(fā)抒,又是一種讀法。按體式歸類,比較詩人對于某一類體式最能運用如意,傾吐詩心,又是一種讀法。以上都是分析研究方面的事,而文學這東西,尤其是詩歌,不但要分析地研究,還得要綜合地感受。所謂感受,就是讀者的心與詩人的心起了共鳴,仿佛詩人說的正是讀者自己的話,詩人宣泄的正是讀者自己的情感似的。閱讀詩歌的最大受用在此?!?
回顧了上世紀四十年代國文教育家們的種種擔憂和設想,可以發(fā)現,學生對于國民語文教育的“受用與否”是當時教育家們最為在乎的問題,也是教育改革的關鍵,這個“受用”是實際運用上的意義。而時至今日,人們問“語文到底有什么用”、“背古詩詞可以上北大嗎?”卻有回返五四前“功祿主義”之意,對于這門功課的“功利”態(tài)度有可能戕害它的生命力和情感影響,正如北大文學教授陳平原所說,“中學語文或大學的文學課程可愛的地方,其得失成敗不是一下子就顯示出來的,往往潛移默化, ‘潤物細無聲 ’……在這個意義上,說中小學語文課很重要,影響學生一輩子,一點都不夸張。別的課程若非做專門研究,大都畢業(yè)就擱下,惟有研習本國語文,是 ‘活到老,學到老 ’?!?
(編輯:李麗)
